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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更待何时?
“走了!”这句话,这个声音,这个语气。
别人和我说再见,从不会用“走了”这句话,听起来非常刻薄、无礼,让人难受,好像对方生怕你不知道他再也不想见到你。
这是我对奥利弗的第一印象,这句话至今仍在我的脑海萦绕,“走了!”。
我闭上眼睛,默默地回想这句话,仿佛我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意大利,沿着树荫斑驳的公路行走,看见他从出租车下来,他穿着刺眼的亮蓝色开领衬衫,带着太阳镜和草帽,非常清爽。突然他与我握手,将双肩背包交给我,然后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搬下来,并问我的父亲是否在家。
在我印象中,一切似乎就从这里开始:那件衬衫,卷起来的袖子,圆润的脚后跟摩擦于松垮的凉鞋,踩在路面上的沙子,发出好听的莎莎声,走向我的房子,奥利弗好像来这里沙滩度假一样。
但这个客人,似乎有些无趣。
他头也没回地朝着司机挥了挥手,轻描淡写对另一名乘客说了句“走了!”,这名乘客是和他拼车的人,就这么一句话,心不在焉,张口就来,似乎他长久以来就是这样的人。
我在内心暗自思考,当他离开我们家的时候,可能也会对我这样道别。
同时,我们不得不让他在我们家留宿六周的时间。
这六周怎么熬啊?
但我逐渐喜欢上奥利弗,喜欢上了他圆圆的下巴和脚后跟,几天以来,我似乎根本无法摆脱他了。
奥利弗贴在申请表上的登记照就让人有种想要靠近的暖意。
在暑期接待这些客人是因为我的父母想要帮助年轻的学者修改书稿,以供出版。每年暑假都会有这六周的时间,我得腾出自己的卧室,然后搬到走廊尽头一间更小的房间,这个房间曾经是我爷爷的。在冬天,我们家搬到市里居住,这个房间就成了临时的杂物间或储物间。至于阁楼,我们家一直说,仍能在阁楼听到我去世爷爷的磨牙声。这些暑期来我们家的住客不需要向我家支付任何费用,家里所有的设施都能使用,就像在自己家一样,对他们的唯一要求就是一天花一两个小时,帮助我的父亲完成信件和各类文件的整理。这些住客好似我们的家人一样,十五年来,我们家一直在这样做。这些客人后来从外地寄来的贺卡和礼物包裹不计其数,不仅仅是在圣诞节,全年我们都能收到他们的礼物。他们都非常喜欢我的家庭,若碰巧来到欧洲,来到B城,他们都会花一两天时间拜访我们家,来我们家叙旧。
每次吃饭,我们都会和两到三位客人一起吃,有时是邻居或亲戚,有时是顺便拜访我家的父母的同事、律师、医生、名人。有时我们会把客厅开放给慕名而来的三两成群的游客,让他们观赏一下欧式的旧别墅,我家还会邀请他们一起吃饭,让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给我们听。我家的阿姨马福尔达,端出了她常做的几道菜。我的父亲在私下是一个很含蓄、内敛的人,但在这个炎炎夏日的傍晚,我父亲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小酌几杯玫瑰红葡萄酒,听着这些年轻的学者高谈阔论,享受着这个微醺、慵懒的时刻。但这样的晚餐,我们实在是受不了。
来我们家留宿的客人大体上都经历过这些。
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奥利弗的呢?大抵是在他刚来不久,和我们一起吃午饭的那个时候。当时他和我坐在一起,虽然他在暑假前期去西西里岛呆过几天,可能稍微晒黑了些,但我观察到他双手手掌心的颜色依旧白皙透亮,他的脚掌、他的脖子、他的前额也是如此,好像并没有晒太多太阳。
这种颜色给人一种光滑、粉嫩的感觉,就像蜥蜴的腹部一样。
这种稚嫩、朴素的颜色,就像运动员脸上的潮红色一般,或是像是黎明十分泛起的淡粉色一般。这似乎让我对他了解得更多了。
我还记得每次吃完无聊的中饭,我家的人会穿着松垮的衣服惬意地躺着,消磨时间,有时会有人提议换上泳衣下河游泳,或者打网球。亲戚、堂兄堂妹、邻居、朋友、朋友的朋友、同事,无论什么人,只要敲门,我家都会投以热情的接待,邀请他们一起游泳,一起打网球,一起吃饭,如果客人想多呆上几天,也能住在我家。
但我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奥利弗的呢?可能是在那个沙滩,或者网球场,又或者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带着他参观我家的房子,以及周围环境,向他一一介绍。那天,我带着他穿过破旧沧桑的金属铁门,来到了屋后的空地,那里还有一条荒废的火车铁轨和废弃的火车车厢,铁轨连接B城与N城。他问道“以前这里是个火车站吗?”,他边问,边看向树丛,烈日在灼烧皮肤。他肯定认为我对周遭事物了如指掌,我回答道“之前这里一直都不是火车站,这里的火车都是随叫随停的”。他对这列火车很好奇,我对他讲解道,铁轨间距非常窄,列车还是带有皇家标志的双节货运火车。现在,一些吉卜赛人住在里面。自从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到这来避暑,他们就在里面居住了。吉卜赛人把两节脱轨的火车拖得离海更远了。然后我问他是否想去看看,但他还是那样冷漠地说“再说吧”,他好像发现了我在积极讨好他,热情得过分了,暗示让我就此打住。
这使我感到些许不安。
奥利弗说他想要去B城开个银行账户,然后去看望一直给他的著作做翻译的译员。
我决定骑自行车带他去市里。
在一路上,我们也没有交谈甚欢。中途我们想停下来买点喝的。找到了一个名叫塔巴其亚的酒吧,这家酒吧里漆黑一片,门可罗雀,老板正用刺鼻的消毒水拖地,于是我们赶紧离开了。头上一只落单的乌鸦在松树上叫唤着,但聒噪的蝉鸣淹没了这只乌鸦寂寞的歌声。天气实在是闷热,我喝了一大口矿泉水,也给他喝了一些,然后我用水把手打湿,擦了擦脸,浸了下头发。但仍觉不爽快,意犹未尽。
人们一般在夏天做些什么呢?
什么也不做,等着夏天结束呗。
那冬天呢?
我被我自己说的话逗乐了,他好像心领神会,说道“你别告诉我,人们在冬天就等着冬天结束!”。
我很喜欢让别人来猜我的心思,他会比别人更懂,在我们家度过暑假是多么地难熬,尤其是吃饭时。
我接着说“你知道吗,这儿的冬天缺乏生机,除了圣诞节,你看不到几个人。”
“除了烤板栗、喝蛋奶酒之外,你们圣诞节还做什么呢?”
他笑着说,仿佛想逗我开心,我也回了一个微笑,他再次心领神会,我们什么也没说,对彼此都笑出了声。
他问我在家经常做什么,我说我经常打网球、游泳、夜跑、写歌,阅读。
他说他也喜欢跑步,不过是晨跑,他想知道人们一般都在哪儿跑步。
我说在沿江人行道,大多数人都在那。“想去不?带你去看看。”我对他说。
就在我开始喜欢上他的时候,他给我当头一棒,又冷漠地来了一句“嗯,再说吧”。
我一直以来并不热爱阅读,想必奥利弗也是这样,看他自由散漫的态度,应该他也不喜欢读书吧。但不一会儿,我才想起来他刚刚写完了一本关于赫拉克利特的哲学书,这么看来,他平时还是很喜欢读书的。我认为我应该做出一些妥协,和他一样喜欢读书,这样我和他才能有更多共同话题。但我仍然感到一丝不安,这种不安不是因为我必须改变自我,而是我出现了对他的误判。无论是此时,还是之前在火车铁轨那的闲聊,我对他的印象似乎是错误的。我三番五次地想赢过他,但现实总是给我当头一棒,而我总是愧于承认这一点。
我邀请奥利弗一起去旅游胜地圣贾科莫玩玩,带他爬上钟楼的顶端,鸟瞰整个镇子的景色,这里可是必须“打卡”的景点。但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,我已经计划好带着他玩遍圣贾科莫,看看海滨城镇的大好风光。“再说吧!”,看,我的机会又泡汤了。
也许我早就应该意识到他的个性,有时站在你面前的人,你未必能看清他的真实面目。这个人引起了你的关注,但你就是觉得不对劲。等你真正发现哪儿不对劲的时候,六周时间已经浪费掉了,他也得离开了。但当他真的离开之后,我又会绞尽脑汁地去回忆和他相处的各种瞬间,去思考各种庸人自扰的问题,这股劲一憋在心中无法释放,始终不敢承认:我愿意。我怎么会意识到这一点?因为内心的欲望是诚实的。每次我看到他,对,就是每次,这种欲望就会浮现在心上。每次我想靠近他时,他就心领神会,脸上会露出精怪的笑容,这种感觉太妙了。
在第三天吃晚饭时,我聊起了海顿的音乐《基督的七句遗言》,我那时太小,才17岁,饭桌上没人想认真听我说话,所以我总是语速很快,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想说的塞入大人交谈的空隙,每次我都略显慌张、底气不足。但在这时,我察觉到奥利弗在盯着我,认真听我说话。我把自己的想法仓促地说完后,我感觉到从左侧,也就是他坐的位置,投来了敬佩的目光,我顿时有些受宠若惊。我的直觉似乎没错,他肯定喜欢上了我,但真的是这样吗?我想了好久都不敢看他一眼,但现实给我泼了一瓢冷水,我转头看到了他的眼神,哪里是什么敬佩,完全是一副冰冷、嘲讽的嘴脸,一记耳光打在了我心头。
想不通,我到底做了什么,奥利弗为什么这样看着我?几天前的那个他去哪了?那个笑容、那种温暖、我们在火车铁轨那里的欢声笑语,那个慵懒、明媚的午后,去哪了?
我还记得在那个下午,我告诉他,意大利B城的短途公交车快得能贴地飞行,神也追不上。他开怀大笑,知道我在引用卡洛·莱维的书中的桥段。我们总是相向而行,心有灵犀、心心相印,彼此心照不宣,这种默契有时亦使我们忍俊不禁。
但我感觉他好像变了一个人,我心里暗忖,与他少来往吧。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着他纤细的手掌、白皙的胸口、稚嫩的双脚和清澈的双眼,还有他温柔的目光,这种天使下凡般的暖意让我久久无法忘怀。我会刻意地不去看他,可他总让人看不腻。
但我得换位思考,我也肯定“恶毒地”看过他,只是我自己没注意。
后来两天,我们俩突然无话可说了。
我和他的卧室公用一个阳台,每次见到只是说些尴尬的客套话:你好、早啊、吃了没、今天天气不错啊,诸如此类。
但我们的关系又悄然恢复了正常。
今天想去晨跑吗?不怎么想,那就去游泳吧。
今天我的思绪五味杂陈,没想到我的生命中竟出现了这么一个人,让我如此百感交集:黯然神伤、朝思暮想、又欣喜若狂。有时我朝他笑逐颜开,有时因他优柔寡断,有时对他诡谲多变,有时为他义无反顾,我总是在煞有介事的胡思乱想,与波澜不惊的故作镇定之间寻寻觅觅。一切都是因为这个暑假,因为奥利弗的到来。仿佛我听的每首歌都在歌颂他,读的每本小说都在描写他,夏天灌木丛中的香草味、午后聒噪的蝉鸣,好似都是他的味道、他的声音,我脑海中从小到大的记忆,因为这个夏天而染上了别具一格的色彩。
可能在他来到我家的第一周,我就有了这种感觉,至少,我在他心里有一席之地,他对我有了一些印象。所以,碰见他也不必过于尴尬而装作没看见。我还记得第一天早上,我和他外出慢跑,一路跑到B城然后折返回来。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游了泳,之后的一天我们俩又约着慢跑。我喜欢和奥利弗一起跟着送奶车跑,看着配送员挨家挨户递送牛奶,途中我们还会光顾小卖店和面包店,他们正准备开张,迎接一天的生意,我还喜欢和他一起沿着海滩步道慢跑,那里人迹罕至,看着我家的房子在遥远的天边,如海市蜃楼一般,有种特别的感觉。我还喜欢和他踏着一样的步伐,漫步在沙滩上,踩他踩出的脚印,尽显两人的默契。
他游泳和跑步的习惯是在学校养成的。想想也觉得好笑,无论什么天气、什么节日,他都要坚持锻炼吗?就算他生病了,也要锻炼,可能他还会在床上锻炼吧。就算头天晚上“滚了床单”,他还是得早起锻炼,他说唯一不去锻炼的时候可能就是做了手术。
于是我问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锻炼?他的回答就像一个整人玩具,把我吓得一激灵,给我当头一棒,“再说吧”。
可能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没工夫回答我的问题,或者只想专心锻炼,又有可能是想提醒我要认真锻炼,别心不在焉。
(翻译进行中)